“字”是解碼城市的獨特標識。它表意直接、準確，卻總在熟稔的日常里被悄然略過，少有人察覺其深意。

規(guī)劃設計師、城市書寫者葉凱嵐，十幾年來走訪國內傳統建筑和景觀，在磚瓦碑刻間尋找并積累了大量以文字為載體的人文記憶。12月21日，葉凱嵐做客香山書院，在城市觀察學視角下開啟一場關于中山傳統建筑“字”里行間的探索。

建筑景觀“會說話”

“在中山，文字就藏在建筑的每一處肌理里?！比~凱嵐表示，在建筑的門頭匾額、屋脊灰塑、女兒墻、壁畫，以及地界、墻界，路牌、標語等，都可見相應年代的文字。這些文字，最普遍的功能是傳達信息、記錄歷史。

在東區(qū)，“大鰲溪學?！钡念}字表明了建筑功能，也留下了歷史的印記；孫文路工人文化宮則別具匠心，除了匾額上的名稱，屋頂瓦當也反復呈現“工人文化宮”相關字樣，強化了建筑的文化標識。民國時期的中山教堂更是字體文化的寶庫。屋墻下的奠基石不僅標明了教堂性質，更記錄了建成年份，1928年、1933年等字樣，都是清晰可鑒的歷史佐證。而散落在街巷中的墻界石、老門牌，亦承載著行政區(qū)域劃分、地名演變的記憶，“石岐市”“第三區(qū)”“第四區(qū)”等字樣，見證了這座城市波瀾起伏的變遷歷程。

中山也有許多建筑由名人題字，如孫中山先生為南塘學校題寫“樸誠勇毅”校訓，宋慶齡題寫“中山紀念中學”“中山紀念圖書館”，民國時期還有胡漢民、于右任，現代的啟功、黃衍增等眾多名家都曾為中山公共建筑題字。

名人題字可提升建筑知名度、串聯歷史。相傳清朝年間，西山寺的住持曾向縣內的文人學士征集“第一峰”三個字的橫幅。有一天，進士曾望顏看到一位農夫肩挑兩束柴草，其形狀恰似“第”“峰”兩字，這激發(fā)了他的靈感。回家后，他磨墨鋪紙，一氣呵成，巧妙地將“一”字抬高，與“第”“峰”二字上端相平，使得整個字幅如同扁擔挑起兩束柴草，既新穎又脫俗。布局獨特的“西山第一峰”石匾穿越歷史仍存于西山公園，這個故事也因此流傳至今。

總的來說，近代以前中山建筑景觀中的文字多帶有吉祥寓意，體現飄逸心態(tài)；近代以后則更具時代特色，包含熱愛家鄉(xiāng)教育、提倡文明世界等方面的標語。

字里藏著“赤子情”

除了表明功能、傳達信息等，建筑上的文字也常常寄托著屋主人或設計者的精神追求。光陰流轉，這些詞句或已斑駁甚至殘損，但字里行間流淌的赤誠與風骨，仍令人感懷。

在葉凱嵐的記錄中，這種情感格外真摯。南朗后門街一棟建筑的女兒墻上，“座挹春風”四個大字充滿詩意，讓人忍不住想象屋主憑欄吹風的愜意場景；火炬高新區(qū)神涌村的一棟建筑上則題“窗前門外凍風涼，水凍風涼夏日長”，字字透著沁人心脾的清澈；大環(huán)村一棟房屋的天花板上，一句“堪笑世人爭寸土”將其遺世獨立、不愿落入凡俗的精神境界表露無遺。還有一些屋主喜歡將古人詩詞題刻在建筑上，如歐陽修的《遠山》、蘇軾的《赤壁賦》等都見于壁上。

中山是著名的僑鄉(xiāng)，這些留有文字信息的建筑不少是當年的僑房。那些鐫刻在磚瓦木石上的痕跡，是屋主傾注了心血與牽掛的念想，是他們跨越山海、留存鄉(xiāng)愁的鄭重寄托。今天，我們走進這些建筑，細細觀察他們留下的這些“線索”，儼然與屋主進行一場穿越時空的心靈對話，窺見那個年代的歷史風云和人物悲歡。

特別值得一提的是，葉凱嵐還分享了開發(fā)區(qū)西椏村的一棟建筑，墻壁“福祿壽全”四個大字旁邊，屋主還特刻一段小字“留言”：“壁字如毀，祈勿拋棄，或送長流埋靜土。”短短十余字，道盡屋主對壁刻的珍視。

遺憾的是，這樣承載著僑鄉(xiāng)記憶的建筑細節(jié)，并非每一處都被留存下來。2020年，葉凱嵐在大環(huán)村田野調查時拍下一棟建筑檐下的題詩?！爱嫹容^大，長條形，是一首以福祿壽為開頭的藏頭詩?！比~凱嵐介紹道。然而今年6月再去時，該建筑已被拆除，葉凱嵐在現場撿了些建筑碎片權且留念。她遺憾道，“傳統建筑留給我們的‘線索’正在慢慢消失，有些已經只能躺在相機里了。”

人人都是城市文化書寫者

在城市更新中，如何平衡文化保護與現代發(fā)展，一直是大家關注的焦點。講座中，葉凱嵐以孫文西路改造為例，介紹了字體復原的實踐過程。改造團隊參照民國老照片，力求修舊如舊，將“匯豐公司”等老招牌的字體還原到街道景觀中。針對老照片中“匯”字三點水位置存在的爭議，葉凱嵐認為，異體字是漢字演變的產物，復原時既要尊重歷史原貌，也要以包容的心態(tài)看待文化的多元表達。

葉凱嵐還特別關注了中山“寫字者”的狀態(tài)。比如太平路的代筆老先生，如今雖已不再以寫字謀生，卻仍每日臨帖練習；欖邊村80歲的壁畫師，6歲自學繪畫，用桃膠調顏料、牛角作工具，70余年堅守熱愛，其兒子更通過抖音直播賣揮春，收獲百萬粉絲，讓傳統技藝在新媒體時代煥發(fā)新生。

“‘字’在中山這個課題是屬于大家的，人人都可以成為城市文化的發(fā)現者和記錄者?！痹谟么罅磕_力、眼力、腦力和筆力深耕城市的文字肌理后，葉凱嵐更希望有越來越多人參與其中。她表示，城市文化不僅存在于博物館的展柜中，更藏在日常街巷的肌理里。無論是街頭不起眼的老門牌，還是社區(qū)墻上的壁畫題字，都是值得珍視的文化財富；無論是專業(yè)的設計師，還是普通市民，每一個熱愛中山的人，都可以成為這場文化傳承的參與者、見證者和書寫者。